Archive for 2006年2月11日


消费=享受?

  我讨厌形形色色的苦行主义。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苦难够多的了,在能享受时 凭什么不享受?享受实在是人生的天经地义。蒙田甚至把善于享受人生称作"至高至圣的美 德",据他说,恺撒、亚历山大都是视享受生活乐趣为自己的正常活动,而把他们叱咤风云 的战争生涯看作非正常活动的。

  然而,怎样才算真正享受人生呢?对此就不免见仁见智了。依我看,我们时代的迷误之一是 把消费当作享受,而其实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并不想介入高消费能否促进繁荣的争论, 因为那是经济学家的事,和人生哲学无关。我也无意反对汽车、别墅、高档家具、四星级饭 店、KTV包房等等,只想指出这一切仅属于消费范畴,而奢华的消费并非享受的必要条件, 更非充分条件。

  当然,消费和享受不是绝对互相排斥的,有时两者会发生重合。但是,它们之间的区别又是 显而易见的。例如,纯粹泄欲的色情活动只是性消费,灵肉与共的爱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 马看花式的游览景点只是旅游消费,陶然于山水之间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电视、报刊、 书籍解闷只是文化消费,启迪心智的读书和艺术欣赏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 享受必是有心灵参与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谓"灵魂的愉悦和升华"的因素。否则,花钱再 多,也只能叫做消费。享受和消费的不同,正相当于创造和生产的不同。创造和享受属于精 神生活的范畴,就像生产和消费属于物质生活的范畴一样。

  以为消费的数量会和享受的质量成正比,实在是一种糊涂看法。苏格拉底看遍雅典街头的货 摊,惊叹道:"这里有多少我不需要的东西呵!"每个稍有悟性的读者读到这个故事,都不 禁要会心一笑。塞涅卡说得好:"许多东西,仅当我们没有它们也能对付时,我们才发现它 们原来是多么不必要的东西。我们过去一直使用着它们,这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而是 因为我们拥有它们。"另一方面呢,正因为我们拥有了太多的花钱买来的东西,便忽略了不 用花钱买的享受。"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可是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我们哪里还想得 起它们?"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在人人忙于赚钱和花钱的今天 ,这样的闲人更是到哪里去寻?

  那么,难道不存在纯粹肉体的、物质的享受了吗?不错,人有一个肉体,这个肉体也是很喜 欢享受,为了享受也是很需要物质手段的。可是,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会发现,人的肉体需 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构造所决定的极限的,因而由这种需要的满足而获得的纯粹肉体性质的快 感差不多是千古不变的,无非是食色温饱健康之类。殷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但他 自己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 尺之躯。多么热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颐之快也必须有间歇,否则会消化不良。多么勤奋的登 徒子,他的床笫之乐也必须有节制,否则会肾虚。每一种生理欲望都是会餍足的,并且严格 地遵循着过犹不足的法则。山珍海味,挥金如土,更多的是摆阔气。藏娇纳妾,美女如云, 更多的是图虚荣。万贯家财带来的最大快乐并非直接的物质享受,而是守财奴清点财产时的 那份欣喜,败家子挥霍财产时的那份痛快。凡此种种,都已经超出生理满足的范围了,但称 它们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们至多只是一种心理满足罢了。

  我相信人必定是有灵魂的,而灵魂与感觉、思维、情绪、意志之类的心理现象必定属于不同 的层次。灵魂是人的精神"自我"的栖居地,所寻求的是真挚的爱和坚实的信仰,关注的是 生命意义的实现。幸福只是灵魂的事,它是爱心的充实,是一种活得有意义的鲜明感受。肉 体只会有快感,不会有幸福感。奢侈的生活方式给人带来的至多是一种浅薄的优越感,也谈 不上幸福感。当一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幸运儿仍然为生活的空虚苦恼时,他听到的正是他 的灵魂的叹息。

廣告
  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我们时代的一个明显事实。这个事实是如此明显,以至 于一个人并不需要有多么敏锐的心灵,就可以感受到了。其主要表现是:一、信仰生活的失 落。人生缺乏一个精神目标,既无传统的支持,又无理想的引导。尤其可悲的是,人们甚至 丧失了对信仰问题的起码认真态度,对之施以哄笑,以无信仰自夸。二、情感生活的缩减。 畸形都市化堵塞了人与自然的交感,功利意识扩张导致人与人之间真情淡薄。情感体验失去 个性和实质,蜕化为可模仿的雷同的流行歌词和礼品卡语言。三、文化生活的粗鄙。诉诸官能的大众消费文化泛滥,诉诸心灵的严肃文化陷入困境。娱乐性传播媒介冒充为文化主流, 绝无文化素养的记者和明星冒充为文化主角,几有席卷天下之势。

  毫无疑问,对于这种平庸化现象,凡注重精神生活的人都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的。不过, 其中又有区别。据我观察,可分为两大类。

  一类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他们的反应又因性情和观念的差异而有 区别。大抵而论,宗教和道德型的人主要表现为愤怒,视这个世道为末世,对之发出正义的 谴责乃至神圣的诅咒,欲以此警醒世人,寻回盛世,或者–审判世人,以先知的口吻预言 某种末日审判。张承志是当今最典型的代表。理智型的人主要表现为忧虑,视这个世道为乱 世,试图规划出某种救世方案,以重建精神生活的秩序,恢复或营造他们心目中的治世。相 当一批人文学者正在为此竭精殚虑,摇唇鼓舌。不论愤怒还是忧虑,救世是共同的立场,所 以我把两者归作一个类别。

  另一类人是比较个人化的知识分子,相对而言,他们没有太直接的救世抱负,而是更加关注 自己独立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活动。他们对于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精神平庸化过程同样反 感,但似乎不像前一类人那样有切肤之痛,如坐针毡,为之寝食不安。由于他们更多地生活 在一个相当稳固的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脱于他们所反感的 那种外部变化了。他们的反应主要不是愤怒或忧虑,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近乎宽容的淡漠和 蔑视。属于这一类的大抵是一些真正迷于艺术的艺术家,真正迷于学术的学者,以及执著于 人生和人类根本问题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这样的人看来,末世论或乱世论似乎都有些危言 耸听,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时代变迁,俗的表现形 式相异,或官或商,无精神性则为一。所以,他们始终与俗世保持距离,而把精神上的独立 追求和自我完善视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义上,他们的立场可归结为自救。

  当然,上述划分只是相对的,毕竟可能有一些个人性和社会性皆很强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身 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场会发生重叠。我无意在这两种立场之间评优劣,以我之见,真诚的救 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宝贵的,我们之缺乏有感召力的传道士和启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头于自 己园地的耕耘者。不过,就目前而言,说句老实话,我实在听厌了各种名目的文化讨论,从 这些热闹中只听出了一种浮躁和空洞。无论是标榜为"新国学"的复古主张,还是以"后现 代"名义装饰现状的学术拼贴,事实上都没有提出切实的救世良策,很可能只是成全了个人 的一种功利欲望。至于种种关于"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的喟叹,透出的多是一种 焦躁不安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为自救的立场作一辩护,尽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需 要任何理论上的辩护的。

  一个人立志从事精神探索和文化创造的事业,应该是出于自身最内在的精神需要。他在精神 生活的范围内几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对于他来说,不管世道如何,他都非自救不可 ,惟自救才有生路。可是,在精神生活与世俗的功利生活之间,他的价值取向是明确而坚定 的,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困惑。张三不耐贫困,弃文经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无行,媚俗 哗众,成了大腕,这一切与他何干?他自己是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 ,只要环境还允许(事实上允许)他做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于自救的人,他面对外部世界 时的心态是平静的。那些面对浮躁世态而自己心态也失衡的人,他们也许救世心切也心诚, 但同时我又很怀疑他们自己内心缺乏精神生活的牢固根基,要不何至于如此惶惶不安。

  在当今时代,最容易产生失落感的或许是一些有着强烈的精英意识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 他们想做民众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潮把他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 掷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他们恰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 能发挥作用。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 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 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 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 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 。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 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我确实相信,至少在精神生活领域内,自救是更为切实的救世之道。当今之世不像是一个能 诞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时代,但这并不妨碍每一个热爱精神文化事业的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 里从事独立的探索和创造。这样的人多了,时代的精神文化水准自然会提高。遗憾的是,我 们拥有许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唤者、精神呐喊者和文化讨论者,少的是宗教、哲学、艺术上 的真信徒甚至真虚无主义者。透底地说,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完全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 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惟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 精神杰作,他(它)们不属于时代,而时代将跟随他(它)们。当然,一个人是否天才,能否创 造出精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 ,如果这样,他就一定会怀有与罗曼·罗兰同样的信念:"这里无所谓精神的死亡或新生, 因为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于是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 下悲观失望了,因为他知道,人类精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的看来似 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

  有一种曾经广泛流传的理论认为,家庭是社会经济发展一定阶段上的产物,所以 必将随着经济的高度发展而消亡。这种理论忽视了一点:家庭的存在还有着人性上的深刻根 据。有人称之为人的"家庭天性",我很赞赏这个概念。我相信,在人类历史中,家庭只会 改变其形式,不会消亡。

  人的确是一种很贪心的动物,他往往想同时得到彼此矛盾的东西。譬如说,他既想要安宁, 又想要自由,既想有一个温暖的窝,又想作浪漫的漂流。他很容易这山望那山高,不满足于 既得的这一面而向往未得的那一面,于是便有了进出"围城"的迷乱和折腾。不过,就大多 数人而言,是宁愿为了安宁而约束一下自由的。一度以唾弃家庭为时髦的现代人,现在纷纷 回归家庭,珍视和谐的婚姻,也正证明了这一点。原因很简单,人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 ,而作为社会之细胞的家庭能使人的社会天性得到最经常最切近的满足。

  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完全孤独。天才的孤独是指他的思想不被人理解,在实际生活中 ,他却也是愿意有个好伴侣的,如果没有,那是运气不好,并非他的主动选择。人不论伟大 平凡,真实的幸福都是很平凡很实在的。才赋和事业只能决定一个人是否优秀,不能决定他 是否幸福。我们说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天才,泰戈尔是一个幸福的天才,其根据就是他们在 婚爱和家庭问题上的不同遭遇。讲究实际的中国人把婚姻和家庭关系推崇为人伦之首,敬神 的希伯来人把一个好伴侣看作神赐的礼物,把婚姻看作生活的最高成就之一,均自有其道理 。家庭是人类一切社会组织中最自然的社会组织,是把人与大地、与生命的源头联结起来的 主要纽带。有一个好伴侣,筑一个好窝,生儿育女,恤老抚幼,会给人一种踏实的生命感觉 。无家的人倒是一身轻,只怕这轻有时难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种在这世上没有根基的虚 无感觉之中。

  当然,我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为婚姻唱赞歌。我的价值取向是,最好是有一个好伴侣,其次 是没有伴侣,最糟是有一个坏伴侣。伴侣好不好,标准是有没有爱情。建设一个好家不容易 ,前提当然是要有爱情,但又不是单靠爱情就能成功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还必须有珍惜这 个家的心意和行动。美丽的爱情之花常常也会结出苦涩的婚姻之果,开始饱满的果实也可能 会半途蛀坏腐烂,原因之一便是不珍惜。为了树立珍惜之心,我要提出一个命题:家是一个 活的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我们要把它作为活的有生命的东西那样,怀着疼爱之心去珍惜它 。

  家的确不仅仅是一个场所,而更是一个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体。两个生命因相爱而结合为一 个家,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他们的生命随岁月的流逝而流逝,流归何处?我敢说,很大一 部分流入这个家,转化为这个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时间愈长,这个家就愈成为一个有生 命的东西,其中交织着两人共同的生活经历和命运,无数细小而宝贵的共同记忆,在多数情 况下还有共同抚育小生命的辛劳和欢乐。正因为如此,即使在爱情已经消失的情况下,离异 仍然会使当事人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楚。此时不是别的东西,而正是家这个活体,这个由双 方生命岁月交织成的生命体在感到疼痛。古犹太法典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和他的结发妻子离 婚时,甚至圣坛也会为他们哭泣。如果我们时时记住家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也知道疼, 它也畏惧死,我们就会心疼它,更加细心地爱护它了。那么,我们也许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 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剧了。

  人的天性是需要一个家的,家使我们感觉到生命的温暖和实在,也凝聚了我们的生命岁月。 心疼这个家吧,如同心疼一个默默护佑着也铭记着我们的生命岁月的善良的亲人。

  有一个字,内心严肃的人最不容易说出口,有时是因为它太假,有时是因为它太 真。

  爱情不风流,爱情是两性之间最严肃的一件事。

  调情是轻松的,爱情是沉重的。风流韵事不过是躯体的游戏,至多还是感情的游戏。可是, 当真的爱情来临时,灵魂因恐惧和狂喜而战栗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是灵魂的事。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肉体的亲昵仅是它的结 果。不管持续时间是长是短,这样的相遇极其庄严,双方的灵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风流 韵事中,灵魂并不真正在场,一点儿小感情只是肉欲的佐料。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极认真。正因为此,爱情始终面临着失败的危险,如果失败又会留下很 深的创伤,这创伤甚至可能终身不愈。热恋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对方并被对方充满,一旦爱 情结束,就往往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风流韵事却无所谓真正的成功或失败,投入甚少,所 以退出也甚易。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其实是很谦卑的。"爱就是奉献"–如果除去这句话可能具有的说教 意味,便的确是真理,准确地揭示了爱这种情感的本质。爱是一种奉献的激情,爱一个人, 就会遏制不住地想为她(他)做些什么,想使她快乐,而且是绝对不求回报的。爱者的快乐就 在这奉献之中,在他所创造的被爱者的快乐之中。最明显的例子是父母对幼仔的爱,推而广 之,一切真爱均应如此。可以用这个标准去衡量男女之恋中真爱所占的比重,剩下的就只是 情欲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需要一份格外的细致。爱是一种了解的渴望,爱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 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把她所经历和感受的一切当作最珍贵的财富接受过来,精心保护。如果 你和一个异性发生了很亲密的关系,但你并没有这种了解的渴望,那么,我敢断定你并不爱 她,你们之间只是又一段风流因缘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虽甜犹苦,使人销魂也令人断肠,同时是天堂和地狱。正如纪伯伦所说 —

  "爱虽给你加冠,它也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它虽栽培你,它也刈剪你。

  "它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它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 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所以,内心不严肃的人,内心太严肃而又被这严肃吓住的人,自私的人,懦弱的人,玩世不 恭的人,饱经风霜的人,在爱情面前纷纷逃跑了。

  所以,在这人际关系日趋功利化、表面化的时代,真正的爱情似乎越来越稀少了。有人愤激 地问我:"这年头,你可听说某某恋爱了,某某又失恋了?"我一想,果然少了,甚至带有 浪漫色彩的风流韵事也不多见了。在两性交往中,人们好像是越来越讲究实际,也越来越潇 洒了。

  也许现代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所以不愿再给自己加上爱情的重负,而宁愿把两性关系保留为 一个轻松娱乐的园地。也许现代人真是看得太透了,所以不愿再徒劳地经受爱情的折磨,而 宁愿不动感情地面对异性世界。然而,逃避爱情不会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空虚的一个征兆吗? 爱情原是灵肉两方面的相悦,而在普遍的物欲躁动中,人们尚且无暇关注自己的灵魂,又怎 能怀着珍爱的情意去发现和欣赏另一颗灵魂呢?

  可是,尽管真正的爱情确实可能让人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却也会使人得到刻骨铭心的收获 。逃避爱情的代价更大。就像一万部艳情小说也不能填补《红楼梦》的残缺一样,一万件风 流韵事也不能填补爱情的空白。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再信任和关心彼此的灵魂,肉体徒然 亲近,灵魂终是陌生,他们就真正成了大地上无家可归的孤魂了。如果亚当和夏娃互相不再 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们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园。

  爱情不风流,因为风流不过尔尔,爱情无价。

  一

  关于婚姻是否违背人的天性的争论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因为世上没有比所谓人的天性更加 矛盾的东西了。每人最好对自己提出一个具体得多的问题:你更想要什么?如果是安宁,你 就结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独身。

  自由和安宁能否两全其美呢?有人设计了一个方案,名曰开放的婚姻。然而,婚姻无非就是 给自由设置一道门槛,在实际生活中,它也许关得严,也许关不严,但好歹得有。没有这道 门槛,完全开放,就不成其为婚姻了。婚姻本质上不可能承认当事人有越出门槛的自由,必 然把婚外恋和婚外性关系视作犯规行为。当然,犯规未必导致婚姻破裂,但几乎肯定会破坏 安宁。迄今为止,我还不曾见到哪怕一个开放的婚姻试验成功的例子。

  与开放的婚姻相比,宽松的婚姻或许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谓宽松,就是善于调节距离 ,两个人不要捆得太紧太死,以便为爱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间。它仅仅着眼于门槛之内的自 由,其中包括独处的自由,关起门来写信写日记的自由,和异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尔调调 情的自由,等等。至于门槛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这不是自己力能管辖的 事情。

  二

  要亲密,但不要无间。人与人之间必须有一定的距离,相爱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 终成悲剧,就因为它在客观上使得这个必要的距离难以保持。一旦没有了距离,分寸感便丧 失。随之丧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宽容和尊重,最后是爱情。

  结婚是一个信号,表明两个人如胶似漆仿佛融成了一体的热恋有它的极限,然后就要降温, 适当拉开距离,重新成为两个独立的人,携起手来走人生的路。然而,人们往往误解了这个 信号,反而以为结了婚更是一体了,结果纠纷不断。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 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话对女子不公平。其实,"近之则不孙"几乎是一个规律,并非 只有女子如此。太近无君子,谁都可能被惯成或逼成不逊无礼的小人。

  三

  有一种观念认为,相爱的夫妇间必须绝对忠诚,对各自的行为乃至思想不得有丝毫隐瞒,否 则便亵渎了纯洁的爱和神圣的婚姻。

  一个人在有了足够的阅历后便会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幼稚的观念。

  问题在于,即使是极深笃的爱缘,或者说,正因为是极深笃的爱缘,乃至于白头偕老,共度 人生,那么,在这漫长岁月中,各人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没有自己的若干小秘密呢?

  爱情史上不乏忠贞的典范,但是,后人发掘的材料往往证实,在这类佳话与事实之间多半有 着不小的出入。依我看,只要爱情本身是真实的,那么,即使当事人有-些不愿为人知悉甚 至不愿为自己的爱人知悉的隐秘细节,也完全无损于这种真实性。我无法设想,两个富有个 性的活生生的人之间的天长日久的情感生活,会是一条没有任何暗流或支流、永远不起波澜 的平坦河流。倘这样,那肯定不是大自然中的河流,而只是人工修筑的水渠,倒反见其不真 实了。

  当然,爱侣之间应该有基本的诚实和相当的透明度。但是,万事都有个限度。水至清无鱼。 苛求绝对诚实反而会酿成不信任的氛围,甚至逼出欺骗和伪善。一种健全的爱侣关系的前提 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的隐私权。这种尊重一方面基于爱和信任,另一方面基于对人性 弱点的宽容。羞于追问相爱者难以启齿的小隐秘,乃是爱情中的自尊和教养。

  也许有人会问:宽容会不会助长人性弱点的恶性发展,乃至毁坏爱的基础呢?我的回答是: 凡是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猜疑和苛求也决计挽救不了,那就让该毁掉的毁掉吧。说到底 ,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爱情本来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却可能毁坏最坚固的爱情 。我们冒前一种险,却避免了后一种更坏的前途,毕竟是值得的。

  四

  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但人情还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恋故怀旧。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年轻, 终有一天会发现,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种历尽沧桑始终不渝的伴侣之情。在持久和谐的 婚姻生活中,两个人的生命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一般地生长在-起了。共同 拥有的无数细小珍贵的回忆犹如一份无价之宝,一份仅仅属于他们两人无法转让他人也无法 传之子孙的奇特财产。说到底,你和谁共有这一份财产,你也就和谁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运 。与之相比,最浪漫的风流韵事也只成了过眼烟云。

  一

  高鹗续《红楼梦》,金圣叹腰斩《水浒》,其功过是非,累世迄无定论。我们只知道一点: 中国最伟大的两部古典小说处在永远未完成之中,没有一个版本有权自命是惟一符合作者原意的定本。

  舒伯特最著名的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而非如同一般交响曲那样有三至四个乐章,遂被后人 命名为《未完成》。好事者一再试图续写,终告失败,从而不得不承认:它的"未完成"也 许比任何"完成"更接近完美的形态。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在他生前均未完成和发表,他甚至在遗嘱中吩咐把它们全部焚毁。然而, 正是这些他自己不满意的未完成之作,死后一经发表,便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巨人地 位。

  凡大作家,哪个不是在死后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手稿?即使生前完成的作品,他们何尝不是 常怀一种未完成的感觉,总觉得未尽人意,有待完善?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有一个梦:写出 自己最好的作品。可是,每写完一部作品。他又会觉得那似乎即将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仍未写 出。也许,直到生命终结,他还在为未能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而抱憾。然而,正是这种永远 未完成的心态驱使着他不断超越自己,取得了那些自满之辈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这个意义 上,每一个真正的作家一辈子只是在写一部作品,他的生命之作。只要他在世一日,这部作 品就不会完成。

  而且,一切伟大的作品在本质上是永远未完成的,它们的诞生仅是它们生命的开始,在今后 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仍在世世代代读者心中和在文化史上继续生长,不断被重新解释,成为 人类永久的精神财富。

  相反,那些平庸作家的趋时之作,不管如何畅销-时,决无持久的生命力。而且我可以断言 ,不必说死后,就在他们活着时,你去翻检这类作家的抽屉,也肯定找不到积压的未完成稿 。不过,他们也谈不上完成了什么,而只是在制作和销售罢了。

  二

  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最动人心魄的爱情似乎都没有圆满的结局。由于社 会的干涉、天降的灾祸、机遇的错位等外在困境,或由于内心的冲突、性格的悲剧、致命的 误会等内在困境,有情人终难成为眷属。然而,也许正因为未完成,我们便在心中用永久的 怀念为它们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终成眷属的爱情则不免黯然失色,甚至因终成眷属而寿 终正寝。

  这么说来,爱情也是因未完成而成其完美的。

  其实,一切真正的爱情都是未完成的。不过,对于这"未完成",不能只从悲剧的意义上作 狭隘的理解。真正的爱情是两颗心灵之间不断互相追求和吸引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应该因为 结婚而终结。以婚姻为爱情的完成,这是一个有害的观念,在此观念支配下,结婚者自以为 大功告成,已经获得了对方,不需要继续追求了。可是,求爱求爱,爱即寓于追求之中,一 旦停止追求,爱必随之消亡。相反,好的婚姻则应当使爱情始终保持未完成的态势。也就是 说,相爱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和张力,各方都把对方看作独立的个人,因而是一 个永远需要重新追求的对象,决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加以占有。在此态势中,彼此才能不断重 新发现和欣赏,而非互相束缚和厌倦,爱情才能获得继续生长的空间。

  当然,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担保既有的爱情永存,杜绝新的爱情发生的可能性。不过,这没有 什么不好。世上没有也不该有命定的姻缘。人生魅力的前提之一恰恰是,新的爱情的可能性 始终向你敞开着,哪怕你并不去实现它们。如果爱情的天空注定不再有新的云朵飘过,异性 世界对你不再有任何新的诱惑,人生岂不太乏味了?靠闭关自守而得维持其专一长久的爱情 未免可怜,惟有历尽诱惑而不渝的爱情才富有生机,真正值得自豪。

  三

  弗洛斯特在一首著名的诗中叹息:林中路分为两股,走上其中一条,把另一条留给下次,可 是再也没有下次了。因为走上的这一条路又会分股,如此至于无穷,不复有可能回头来走那 条未定的路了。

  这的确是人生境况的真实写照。每个人的一生都包含着许多不同的可能性,而最终得到实现 的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可能性被舍弃了,似乎浪费掉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 遗憾。

  但是,真的浪费掉了吗?如果人生没有众多的可能性,人生之路沿着惟一命定的轨迹伸展, 我们就不遗憾了吗?不,那样我们会更受不了。正因为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始终处于敞开的状 态,我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从而踌躇满志地走自己正在走着的人生之路。绝大 多数可能性尽管未被实现,却是现实人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正是它们给那极少数我们实 现了的可能性罩上了一层自由选择的光彩。这就好像尽管我们未能走遍树林里纵横交措的无 数条小路,然而,由于它们的存在,我们即使走在其中一条上也仍能感受到曲径通幽的微妙 境界。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还有多少事准备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也是 -种积极的心态。如果一个人感觉到活在世上已经无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号了 。当然,如果一个人在未完成的心态中和死亡照面,他又会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于死不瞑 目。但是,只要我们认识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无论死亡何时到来,人生永远未 完成,那么,我们就会在生命的任何阶段上与死亡达成和解,在积极进取的同时也保持着超 脱的心境。

  一个爱唠叨的理发师给马其顿王理发,问他喜欢什么发型,马其顿王答道: "沉默型。"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素来怕听人唠叨,尤其是有学问的唠叨。遇见那些满腹才学关不住的大 才子,我就不禁想起这位理发师来,并且很想效法马其顿王告诉他们,我最喜欢的学问是" 沉默学"。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 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 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 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惟其盲目,才拥有那 -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份公布道听途 说。

  可惜的是,我始终无法拥有这样的自信。话未出口,自己就怀疑起它的价值了,于是嗫嚅欲 止,字不成句,更谈何出口成章。对于我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 (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人在世,说废话本属难免,因为创新总是极稀少的。能够把废 话说得漂亮,岂不也是一种才能?若不准说废话,人世就会沉寂如坟墓。我知道自己的挑剔 和敏感实在有悖常理,无奈改不掉,只好不改。不但不改,还要把它合理化,于自卑中求另 一种自信。

  好在这方面不乏贤哲之言,足可供我自勉。古希腊最早的哲人泰勒斯就说过:"多说话并不 表明有才智。"人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张嘴,一位古罗马哲人从中揣摩出了造物主的意图: 让我们多听少说。孔子主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了。明朝的李笠翁 也认为: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当然,沉默寡言未必是智慧的征兆,世上有的是 故作深沉者或天性木讷者,我也难逃此嫌。但是,我确信其反命题是成立的:夸夸其谈者必 无智慧。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 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 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 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 ?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 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如果我自己身不由己地 被置于一种无话可说却又必须说话的场合,那真是天大的灾难,老天饶了我吧!

  公平地说,那种仅仅出于表现欲而夸夸其谈的人毕竟还不失为天真。今日之聪明人已经不满 足于这无利可图的虚荣,他们要大张旗鼓地推销自己,力求卖个好价钱。于是,我们接连看 到,靠着传播媒介的起哄,平庸诗人发出摘冠诺贝尔的豪言,俗不可耐的小说跃居畅销书目 的榜首,尚未开拍的电视剧先声夺人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在这一片叫卖声中,我常常想起甘 地的话:"沉默是信奉真理者的精神训练之一。"我还想起吉辛的话:"人世一天天愈来愈 吵闹,我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献了一种好处 。"这两位圣者都是羞于言谈的人,看来决非偶然。当然,沉默者未免寂寞,那又有什么? 说到底,一切伟大的诞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 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种种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终是虚声浮名。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 藏着世界的秘密。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 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双善于倾听沉默的耳朵,如 同纪伯伦所说,他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 秘密"。一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说 话的。

  世有声学、语言学、音韵学、广告学、大众传播学、公共关系学等等,惟独没有沉默学。这 就对了,沉默怎么能教呢?所以,仅存此"导言"一篇,"正论"则理所当然地将永远付诸 阙如了。

何必温馨

  不太喜欢温馨这个词。我写文章有时也用它,但尽量少用。不论哪个词,一旦成为 -个热门、时髦、流行的词,我就对它厌烦了。

  温馨本来是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词,如今居然摇身一变,俨然是形容词家族中脱颖而出的一位 通俗红歌星。她到处走穴,频频亮相,泛滥于歌词中,散文中,商品广告中。以至于在日常 言谈中,人们也可以脱口说出这个文绉绉的词了,宛如说出一个人所共知的女歌星的名字。

  可是,仔细想想,究竟什么是温馨呢?温馨的爱、温馨的家、温馨的时光、温馨的人生究竟 是什么样子的?朦朦胧胧,含含糊糊,反正我想不明白。也许,正是词义上的模糊不清增加 了这个词的魅力,能够激起说者和听者一些非常美好但也非常空洞的联想。

  正是这样:美好,然而空洞。这个词是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温者温暖,馨者馨香。暖洋洋 ,香喷喷。这样一个词非常适合于譬如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用来描绘自己对爱的憧憬,一 个初为人妻的少妇用来描绘自己对家的期许。它基本上是一个属于女中学生词典的词汇。当 举国男女老少都温馨长温馨短的时候,我不免感到滑稽,诧异国人何以在精神上如此柔弱化 ,纷纷竞作青春女儿态?

  事实上,两性之间真正热烈的爱情未必是温馨的。这里无须举出罗密欧与朱丽叶,奥涅金与 达吉亚娜,贾宝玉与林黛玉。每一个经历过热恋的人都不妨自问,真爱是否只有甜蜜,没有 苦涩,只有和谐,没有冲突,只有温暖的春天,没有炎夏和寒冬?我不否认爱情中也有温馨 的时刻,即两情相悦、心满意足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自有其价值,可是,倘若把它树为爱情 的最高境界,就会扼杀一切深邃的爱情所固有的悲剧性因素,把爱情降为平庸的人间喜剧。

  比较起来,温馨对于家庭来说倒是一个较为合理的概念。家是一个窝,我们当然希望自己有 一个温暖、舒适、安宁、气氛浓郁的窝。不过,我们也该记住,如果爱情要在家庭中继续生 长,就仍然会有种种亦悲亦喜的冲突和矛盾。一味地温馨,试图抹去一切不和谐音,结果不 是磨灭掉夫妇双方的个性,从而窒息爱情(我始终认为,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富有个 性的人之间),就是造成升平的假象,使被掩盖的差异终于演变为不可愈合的裂痕。

  至于说以温馨为一种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家子气了。人生中有顺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 和逆境当然一点儿也不温馨,却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往往促人奋斗,也引入彻悟。我 无意赞美形形色色的英雄、圣徒、冒险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认了苦难的价值,就不复 有壮丽的人生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悟到了温馨这个词时髦起来的真正原因。我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广告画面, 画面上是各种高档的家具、家用电器、室内装饰材料、化妆品等等,随之响起同一句画外音 :"……伴你度一个温馨的人生。"一点也不错!舒适的环境,安逸的氛围,精美的物质享 受,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理想,这就是温馨一词的确切的现代含义!这个听起来好像颇浪漫 的词,其实包含着非常务实的意思,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标准,一种讲究实际 的人生态度。不要跟我们提罗密欧了吧,爱就要爱得惬意。不要跟我们提哈姆雷特了吧,活 就要活得轻松。理想主义的时代已经结束,让我们回归最实在的人生……

  我丝毫不反对实在的生活情趣。和突出政治时代到处膨胀的权力野心相比,这是一个进步。 然而,实在的生活有着深刻丰富的内涵,决非限于舒适安逸。使我反感的是"温馨"这个流 行词所标志的人们精神上的平庸化,在这个女歌星的唱遍千家万户的温软歌声中,一切人的 爱情和人生变得如此雷同,就像当今一切流行歌曲的歌词和曲调如此雷同一样。听着这些流 行歌曲,我不禁缅怀起歌剧《卡门》的音乐和它所讴歌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和人生来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说:

  爱,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

  人生,未必温馨,又何必温馨?

  –蓝蓝《人间情书》序

  一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 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 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 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 随风飘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 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二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 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 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 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 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 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三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 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 ,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 ,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 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苏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 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 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 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四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是英国诗人库柏的诗句。我要补充说:在乡村中 ,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岁月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 字。

  在城市里,光阴是停滞的。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 和收割的庄稼。只有敏感到时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 ,他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何况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 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 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 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 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五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 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 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 目光从其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这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本《人间情书》。你们将会发现,我的序中的许多话都是蓝蓝说过 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罢了。

  蓝蓝上过大学,出过诗集,但我觉得她始终只是个乡下孩子。她的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乡村 田埂边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鲜花成为时髦礼品的今天也许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 信,一定会有读者喜欢它,并且想起泰戈尔的著名诗句–

  "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出门时发现,搁在楼道里的那辆新自行车不翼而飞了。两年之中,这已是第三辆 。我一面为世风摇头,一面又感到内心比前两次失窃时要平静得多。

  莫非是习惯了?

  也许是。近年来,我的生活中接连遭到惨重的失去,相比之下,丢辆把自行车真是不足挂齿 。生活的劫难似乎使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必须习惯于失去。

  一般来说,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习惯于失去的。呱呱坠地,我们首先得到了生命。 自此以后,我们不断地得到:从父母得到衣食、玩具、爱和抚育,从社会得到职业的训练和 文化的培养。长大成人以后,我们靠着自然的倾向和自己的努力继续得到:得到爱情、配偶 和孩子,得到金钱、财产、名誉、地位,得到事业的成功和社会的承认,如此等等。

  当然,有得必有失,我们在得到的过程中也确实不同程度地经历了失去。但是,我们比较容 易把得到看作是应该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应该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 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们暗暗下决心要重新获得,以补偿所失。在我 们心中的蓝图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系列的获得勾画出来的,而失去则是必须涂抹掉的笔 误。总之,不管失去是一种多么频繁的现象,我们对它反正不习惯。

  道理本来很简单:失去当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现象。整个人生是一个不断地得而复失的过程, 就其最终结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为本质。我们迟早要失去人生最宝贵的赠礼–生命,随 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过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灾人祸造成的意外损失 ,但也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人有旦夕祸福",既然生而为人,就得有承受 旦夕祸福的精神准备和勇气。至于在社会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寻常遭际了。由 此可见,不习惯于失去,至少表明对人生尚欠觉悟。一个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 乎富于进取心,实际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后一蹶不振。

  为了习惯于失去,有时不妨主动地失去。东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说。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 义是教人去除贪鄙之心,由不执著于财物,进而不执著于一切身外之物,乃至于这尘世的生 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为"六度"之首,即从迷惑的此岸渡向觉悟的彼岸的 第一座桥梁。俗众借布施积善图报,寺庙靠布施敛财致富,实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经 。我始终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彻的人生哲学,对它后来不伦不类的演变深不以为然。佛 教主张"无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这回事了。无物属于自己,连自 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财物。明乎此理,人还会有什么得失之患呢?

  当然,佛教毕竟是一种太悲观的哲学,不宜提倡。只是对于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 的清醒剂。我们在社会上尽可以积极进取,但是,内心深处一定要为自己保留一份超脱。有 了这一份超脱,我们就能更加从容地品尝人生的各种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由丢车引发这么多议论,可见还不是太不在乎。如果有人嘲笑我阿Q精神,我乐意承认。试 想,对于人生中种种不可避免的失去,小至破财,大至死亡,没有一点阿Q精神行吗?由社会 的眼光看,盗窃是一种不义,我们理应与之作力所能及的斗争,而不该摆出一副哲人的姿态 容忍姑息。可是,倘若社会上有更多的人了悟人生根本道理,世风是否会好一些呢?那么, 这也许正是我对不义所作的一种力所能及的斗争罢。